ID乃身外之物

注意：
太芥太大概无差
欧欧洗是真的有
文笔复健

凶终隙末

芥川龙之介早就遭逢了第一次的死。

太宰治不无恶意地思量着这一点，没有半点悔恨意，破落酒吧里声色犬马不一而足，他冷眼望去，犹如在望着一摊死浆如何被酵作一沟绿水，且那漠然神色里并不存了将自己排除在语境之外的念头。陌生酒吧里的往来酒客侧目见了这似是醉了的男人，细肩蓬发，耳鬓间泛着浅薄的桃花疮阑，也或有调笑亵玩的念头，可接近时，却无一例外地被那双不该有的阴鸷双眼所无声呵斥。

他哪里像是于杜康间寻欢，不如说是于杯盏里寻死。

太宰没有点惯喝的电气白兰，而是再实诚不过的伏特加，蒸馏蒸去了马铃薯气味也杜绝了芳香烃的苦心造诣，酒精含量百分之五十五，他喝其如饮白水，弓眉皱也不皱，那火热燎过食道行军肚肠却同左胸腔无关，那里依旧冷得像少了十个太阳。

他左手心里依旧攥着张讣告，可说到底也就一句话，他于无人时读了又读，没有提供任何可供转折的区间，他感觉到普天之下的无一幸免再一次眷顾自己，命运的儒艮再次抬起它丑陋褐尾搔首弄姿。太宰记起自己曾给对方说过的，死，对你来说很容易，稍难一点的是梦想，更难的是反叛，难上加难的是爱。

可是，死怎就对他这般容易，他琢磨不清神灵意图，那话明明也是要对自己说的。

芥川龙之介昨日迎接了第二次的死。

这样想着，喂向嘴边的酒停了三拍。他怨起多少年前一时兴起去行的礼拜，教堂里神父言之凿凿，授予他基督的血与肉，圣歌班里童男童女引他心向万灵之主，要去做一个善人，那天他们讲圣迪司马斯，一个悔过被赎的贼人，他复爱众人。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差点就要信了主，他现在后悔为何当时不脑门一热。不过非是因为教义感人，而是功利地思量，他们允诺应许之地里尽是流淌着奶与蜜，生前所未得的尽可寄希望于其中，就算那天堂不存是为谵妄，至少信仰本身就足够他少掉许多现实里种种苦难磨折。

而如今，若世上真有天父，那瀑雨泥陷的炼狱于他也是轻罪。但也很难说害怕，太宰一直觉得人间脑髓才是真正地狱，自己最该往前少生甲子，被投进达蒙集中营里剥皮剔骨。他想，既然与子同罪，倒是早该给对方祈一个福景，借一个虚构信仰安慰生者也好过如今悔恨无处泄去，他早该想到的。

可发生的终要发生，太宰最后还是结账出了酒吧，出了三步便听不见喧闹，寒风萧瑟里唯余一人踟蹰。他恍惚里记起其他许多故人往事：某位不知名姓女人雾面哑光的豆沙色唇膏，一团难灭火光，两杆枪的对峙，半根烟的交接。太宰治轻狂地思量着，夜里万家灯火他也不是没有归处，只是总觉得自己只是个画像挂在别人屋子里，权作心爱装饰，却始终嵌不进墙里，红肿之处，艳若桃花，溃烂之时，美如乳酪，他自己是清楚的，旁人也并非傻子。

最后兜兜转转了半晌，他还是想起昨日黄昏里的铁路，腥臭味混着铁锈生凉，蚊蚋飞涨，两根银线咬进土地里，遥遥指向对方坟陵。

芥川葬下去遵循生前意愿，依了基督徒的礼仪，这便奇怪，他生前要是听了哪怕一点教诲都不至埋骨此地。可森鸥外也钦定旁人哪里会多嘴，牧师宣悼词，讲他是个义人，太宰限于身份于远处注视，风单采来这句入他耳里，他便止不住笑意，很好，义人，孤哭野嚎的仇敌和无辜人魂灵想必此刻都为这光天化日下的无耻大吃一惊。

可太宰不自禁点了点头，芥川他也确实是个撇过伦常的，是个义人呀。

您还好吗？那时有人问他，少年的声线不复当初清亮，哑得吓人。而太宰紧紧袖口转身就走，只是回首说，我不想骗你，可也不想再谈。
他有太多无可奉告。

芥川龙之介即将收获他第三次的死。

太宰往河边走，水天一色，于这暗夜黑河里很难去忘却芥川那双排斥一切光线的眼，是旧日里的火浣布今日里的切玉刀，是他不曾想过能于世上得见之物。他曾在梦里数次杀死过对方，接着用破败的纸张和腐烂的艾草填充对方躯体，再用枪对准芥川瘪缩眼窝，一侧一发，既然他醒时不愿为罪业流泪，就让他死后为自己留火。

可当那苦痛于太宰身上又一次次复刻而双方面目刹那间翻转时，他才发觉了自己所真正欲求之物，他渴望将性命交付于这样一个人，但不是为了谬种留存，而是求一个热烈死去，让他分批次寄存在对方身上的所有责辱一次还回，庆父既死，鲁难则已，让这不堪躯体死后还有人能带着恶毒笑意纪念。

可他还是算错了顺次。

但无论如何，现今都绝不算太晚，他踏下台阶去往髑髅地，鹅卵石上覆着厚重苔泥，太宰赤足在那滑腻面上走去，河水渐渐没过脚踝，接着三两步便齐胸口，被这寒澈的水濡染着，他竟发觉心腔复热，正如他诞生时那般鼓动炽烈。河流先淹住他口鼻接着迅速漫过他双耳，一瞬世界万籁俱寂转奏另一种曲目，他听见了比黑夜更明亮的歌谣听见全身血脉逆流奔回之音，像是连接了两处坟寝。他预感自己将要死去，亡神终获胜利，他看见一和善天父垂眉微笑向自己伸出手，与多少年前看见的塑像分毫不差，他先前不知道幻觉竟这样真实。太宰于零上一度里挽起嘴角，毕竟他得偿所愿。

可是，仁厚的天父啊，我不仅要拒绝你的荣光，还要唾弃你。他攥握住幻觉里那神灵心脏，撕裂圣洁经络，用他新生向死的器官发声。

“您要记得，除了他所深陷的地狱，我哪里也不去。”

end.

PS.

第一次死亡——脑死亡

第二次死亡——葬礼既成

第三次死亡——逝者所爱之人皆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