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D乃身外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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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自古谁无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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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加】安大略的星与月

事实是,马修·威廉姆斯有很多很多次都指着亲爱的圣诞小基督诘问自己为什么就这么倒霉,往往这个时候,被亲友团一致评为安大略良心的他才觉得一定不是自己祷告得不够有诚意而是上帝特么的在逗我的缘故。

 

没错,至少在这件事上马修的确说对了。

 

不管你信不信,这一切的开端也许和一种四十米高的槭树科槭属落叶大乔木流出的白浊液体有关,而我们一般把它的精炼产物叫做枫糖。

 

 

整个学期的劳累被瞬间想起,马修由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拍亮床头的木壳时钟,雪青的瞳孔缓缓聚焦,试图驱散LED屏中阿拉伯数字的重影。

 

现在是深夜两点,离日出还有五个半小时。而门铃却在叮叮作响。

 

趿踩着刚搬入时邻居送的熊脸毛绒拖鞋,马修揉揉粘连的眼角半拖着步子向门廊走去,一打开卧室房门,空旷的房子中骤冷的温度驱散最后的困意,他的思维渐渐与步伐同调,考虑来者究竟何人。

 

认识威廉姆斯的人都会对他的好脾气印象深刻,当然,从某意义上来说是容易欺负,但也并非那种圣母到被打右脸还会贴上左脸的性子,只是觉得多容忍少说话比较好.


如果非要追问起更深层次的缘由则是从小身处家庭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而自己早就受够了的缘故,虽然父母是越吵感情越好但自己显然没有这种情趣。


总而言之,对于刚刚评完三个班综合作业的法语老师,正准备睡好寒假第一觉的马修来说,要不是在加拿大没有自卫无罪这一说他早就拿着长枪顶上来者脑门再谈了。

 

“谁?”从猫眼中望出去,只见黑暗中一个熟悉的轮廓像是不赖烦地原地踱步,听到询问,对方迅速地转过身形,用手撑住门框对着猫眼下的空隙大喊:“我,阿尔。”

 

听见这个疲惫但伴随了他整个青年时光的声音,像是水面下的魔鬼,泥塘中的恶魔幻化了新的样貌向他走来。可该死的,他的确就是自甘堕落的浮士德。马修有那么一瞬间想夺门而出,抱紧他然后询问这么多年来你都到哪去了为什么不联系我们,可在一番挣扎后总算是定住了心神。开口,只是冷淡无比的陈述句——“你先进来吧。”

 

按下门扣,门外之人便迫不及待地拧下把手,黑夜中夹杂的冰粒直直地打在马修的脸上,却并没有想象中的痛感。

 

“嘿,马特!好久不见,想我吗?”阿尔弗雷德·F·琼斯看着自己的弟弟,试图从那对久别重逢的眸子中找寻到除冷淡以外的任何感情,当漫长的时间证明这完全是他的自作多情后,阿尔的笑容慢慢凝固在脸上,低头,他用裂开了口子的手套拍掉室外的寒霜走进屋中。

 

而马修只是沉着脸地看着这一切。

 

一时间室内静默无语,茜色的墙纸在暗调的壁灯下反光,原本的雪花图案倒像是无意义的冗余堆砌,阿尔弗雷德帽上的冰雪开始消融,马修感到本来就冰冷的客厅更是低了几度,看着嘴唇发紫的对方,也许是温吞的性子最后战胜了理智。他打开空调,伴随着上个主人遗留产物的嗡嗡声开始了谈话。

 

沙发上被阿尔带来的雪气洇出一圈不明显的水渍,马修注视着他的脸庞,带着快餐店外流浪汉的那种特有的那种放纵过后的空虚,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仍然完全不了解这个人,一时间像是又重复了昨日的种种覆辙,仿佛自己仍然沉迷于颠茄中无可自拔。甚至,自己连他来这里的目的都不清楚。


但很快,阿尔便打破了寂静。


“我花光了所有的钱,在美国已经呆不下去了。”


“于是这便是使你想起我的原因吗?”马修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但却没有意料之中的恼怒。


“我觉得这个时候对你说对不起或是求求你都没用,只是我现在需要你。比以往更甚,而我知道你不会拒绝我。”


马修不确定阿尔是否故意用这句话来激怒自己,但他明白更大的可能是因为对方的说话习惯。那时的微笑弧度骤然变为今日的惨白,徒留在视网膜上烙印成空。可是马修·威廉姆斯不会忘记过往的结局,并且是不得不记住的。


从一开始便最喜欢你,从一开始便最讨厌你。


阿尔弗雷德是马修的弱点,可恨之处在于这是两人都知道的秘密。


他看着漆黑的座钟,钟摆在飞轮的调节下划破精密的刻度盘等距等时简谐运动。在他雪青的眸中映出一条弧线。


也许有些事需要忘记,也许有些事可以重新来过。窥视内心,恐怕自己无法原谅的,只是背叛本身所带来的错愕吧。


毕竟现在,他不再会有任何期待。


“要住多久……算了,你先喝点热咖啡吧。”


十分钟后,出现在阿尔弗雷德·F·琼斯面前的是加了双份枫糖的咖啡,在雾气升腾中,他隐隐约约地看到对方安然的笑容,但却缺失了最重要的部分。

先是突如而来的亲吻,但抗拒过后而为此沉迷的却只有自己。


马修起得比以往更晚,并且花了五分钟时间才说服自己昨晚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第一个证据在于没有关紧的房门,第二个证据在于过早被拉开的窗帘,第三……则是站在自己面前洋溢着招牌笑容的曾被名为“哥哥”的人形生物。


“早饭我已经帮你买了,三明治和热可。”


“后面那样只是你个人兴趣吧,”马修摇摇头,驱散心中的不适感,为什么会这么自然,他不明白,可嘴唇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张开了,正如曾以为会永恒的几千个日夜一般。


“不过还是谢谢你。”


阿尔弗雷德看着他兄弟的笑容,因为在其中发现了或些被称作魅惑的东西而不觉惊疑。他没有问自己究竟经历了沦落至此,也没有斥责他数年的不闻不问,这当然很好,可这不是他认识的弟弟,不应该是这样的。


从他人花圃里长出的花就算再绚丽,却也不再属于自己。


吃过早饭,马修提议先让阿尔在附近找个快餐店的短期工,却被他的一句“我债务上的信用污点还没消去”哽在原地,但马修听到这话也没犹疑太久,只是微笑着,在最近的ATM机上转账还清。阿尔愣愣地看着他,犹如看着一只忽然会说人话的北极熊。


“你以前很讨厌这样的……为冒进的我收拾摊子”


半晌,阿尔吞吐出这句话,语气里毫无一丝干脆利落。


“没错,我到现在也很讨厌哦。”


马修悄然咽下游离在嘴边的最后几个字——但我已经不在乎。


阿尔弗雷德本来向和盘托出自己为什么被逼到这种境界,是由于不恰当的允诺,高纯度的大麻,和一次失败的搭讪,诸如此类一点点深陷的交集。可他忽然发现曾经会耐心地望着他的眼睛,听他说的每句话的那个人已经不再了,这并非是字面上的意思,虽然依旧是眼前的这副躯壳,可马修的确像是把目光延伸到脑后六英寸处,注视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这种神情他只在另一个人上见过,那是一个希腊人,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后来连对不感兴趣这件事都不感兴趣了。


阿尔弗雷德忽然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慌从指尖为起点蔓延开来。自己曾经让他那么失望,失望中又施予了允诺,反复折磨。在他的印象中,肆无忌惮的原因是自己以为马修从来不会真正对他生气,微笑像是姜饼人上固定的表情,最终,愈演愈烈的结局是至今为止多年的别离。


当姜饼人受不了重压,也是会破碎的。


“我喜欢你。”


他有些傻兮兮地望着对方,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什么,又是包含着怎样的忏悔与怜悯。马修自然听见了,却两厢情愿地当做聋子。杂耍把戏一次便够,多了就容易让人看出破绽。


“那么,也许你该考虑在找到房子之前自力更生的问题了。如果你在美国惹了什么祸没法回去的话……”马修刻意转移话题,整整自己的鹿皮围巾。“今早去的那家快餐店人手一直不够用,正好离我家也近。”


阿尔自然明白这是马修做出的最大让步,言下之意是有点事干别混吃等死。他露出一个不常见的苦笑,摆开手来,想了想又向前一步推住对方的眼镜的鼻梗,马修显然吃了一惊露出防备的表情,可对方只是接着淡淡地说:”马修,不觉得我还缺点什么吗,看来还得麻烦你介绍一下附近的眼镜店。“


二人只能回到车库,马修把老爸不要的二手黑色雪佛兰开走,伴随着零件哐啷和混有法国—芬兰口音主持人的唧唧歪歪来到目的地。


两个小时过去,在推销员善意的“也许你们需要情侣款?”而重复回答了好几遍“不,谢谢,我们是兄弟后。”马修觉得真是身心疲惫地离开了店面。他用余光瞄向阿尔,那是像以往一样是地球在我脚下的姿态,却没有让自己感到想象之中的畏仇,也许是将近中午,安大略的温度终于略微上升的缘故。


“马特,对不起,为任何事。“快速迈了几步走在前面的阿尔忽的转过身,对他轻轻说道。


是想要用日复一日这样的重复来感化我吗,原来的招数不适用了所以发明了新的吗。


愚蠢。


威廉姆斯想要反驳,可最终还是略过他开了车门摆出一个请进的姿态。以阿尔小时觉得最天经地义的笑容告诉他:”快进去吧,中午饭吃什么?“


阿尔弗雷德·F·琼斯觉得自己从未有如此绝望,以至于在黯淡中他忽略了对方犹疑的目光。

街上的长柄灯已经亮了许久,马修挨个走遍了附近的酒馆,才发现了烂醉如泥的阿尔。他费了半个小时才打到出租车把自己的哥哥扛进去。搬动的时候身子沉得要命——鬼才知道他吃了多少垃圾食品,马修·威廉姆斯从来只在心里咒骂可他开始发现居然自己骂出了口。


前面的出租车司机反手弹弹仪表盘,像是在怀疑阿尔是否会吐得车里到处都是,马修有些悲凉地发现自己在出门寻找之前居然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他拿起黑色的塑料袋在停车间隙向司机晃了晃,换得一个理解的笑容。


威廉姆斯越对阿尔厌恶他就越对自己居然能一次次容忍而更加厌恶。阿尔到底有什么值得自己为此而做的呢?他是个彻底的人渣,一个知道自己不会拒绝而睡了自己,最后玩腻了后对自己说哦我并不爱你你是我的弟弟对吧。


他喜欢的只有那个叫做亚瑟的家伙,自己只不过是替代品。可当时渐渐沉迷其中的自己却只当自己是他的一切,愚蠢之极。


不过至少作为代价,他再也不会对他说“哥哥。”


也许这曾是美好的回忆,或者说所有的回忆经过时间的修饰都会变得美好是啊,连断头台都能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色光圈呢,就像那个烂大街的心灵鸡汤《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的最后一句所述——从小,自己是最懂事的,他是最爱闹的。于是所有的担心与荣誉都给了他,而自己则是影子,但光线越强影子却不会越浓,影子只是被人遗忘而已,从过去延伸至未来。他对自己打赌,阿尔明早起来绝对不会关心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就像第一次他哭着把自己的哥哥带回家一样,当时的阿尔迷迷瞪瞪地站起来,问了一句亚瑟原谅我了吗?没有听到回答就继续睡下。马修发现快乐的关键是永远不要有期望,永远。


第一次对他失望是什么时候,是发现他不愿意将同学带回家是因为觉得自己太软弱不配做他弟弟的时候,可那时的自己是怎么处理的?就当作不知道一切,在他同学过来寄宿的前一天就“恰合适宜”地留在学校布置万圣节装饰。还有一次,他终于鼓起勇气问父母买一个星空投射仪,父母买了,却习惯性地送给跳跃着的阿尔。幼时的自己却从未有过向父母解释或是问哥哥要回的想法,只是偷偷去了天文馆在整个晚上一次看了个够,而父母居然没发现。


所以说,任何错误的习惯的养成都是源自初始。现在已经晚了,就算回到过去他和他的不平等关系也不会因为重来一遍而有所改变。因为马修·威廉姆斯就是马修·威廉姆斯,就算被背叛那么多次,现在依旧是一个天性温柔的,善良的,泯然大众的法语老师。


看,他睁开眼了。马修自暴自弃地给阿尔拿了条热毛巾备着。对方脏兮兮的手指触到毛巾,随即被热度激醒。阿尔慢慢地将背摞移到床背,找到支撑点。然后疲惫地对自己的弟弟说:“对不起。”


又是这种话吗?马修觉得自己把他领回来简直是一年以来最低级的错误,仅次于将糖扔进垃圾桶而将包装凑近嘴边。就应该把他留在酒吧让他好好思考一下人生的意义。什么叫做对不起,什么事在做之前应该好好考量一下结果不是吗。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做什么?


阿尔弗雷德看着自己的弟弟,微笑着却冷淡无比。他慢慢地缩回想要抚摸对方肩膀的手,换了个姿势,背向一边然后说:“我很好,你睡吧。”


“理由?”


问出这话时不仅阿尔的动作变得迟缓,连马修自己也愣住了,明明已经对自己发誓不再理会关于他的缘由。可他还是关心,精神上忘记的东西肉体却不会忘记,多少次他替阿尔收拾完残局后所问的就是这句话。现在,它像是被赋予了独立人格般,自己从无防备的嘴角溜走。


“马特,我很伤心,你会相信吗?”


威廉姆斯从未如此发觉语言的匮乏性,就算自己了解适用范围最广的语言和本国人民认为最优美的语言也无法表达自己心情,自己几乎就要卸去防心了,可在这种感觉出现的前一秒自己的动作是却狠狠地将对方推开。


灯忽然灭了,马修仿佛还残余着对阿尔最后表情的余像。以一种他竭尽全力也不能想到的脆弱无奈,这就是自己所厌恶的那个人,他一遍遍说服自己——阿尔弗雷德是毫无廉耻的,阿尔弗雷德是无所不能的,阿尔是……不会悲伤的。



马修·威廉姆斯策划了一次远游来安放自己的愧疚。目的是一个不会搞砸的著名烂俗景点——安大略湖。

南毗尼亚加拉半岛和美国纽约州。是北美洲五大淡水湖之一,属于世界最大的淡水湖群

但其实这是马修在谷歌后才知道的,有句话叫做住在旅游景点附近的人一辈子都不会进去,这句话可能是少有的真理。

阿尔弗雷德显然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进行,张大嘴,愣了半晌后才说:“那我开车好了。”而马修威廉姆斯则负责搜查车里的所有地方以防出现任何的大麻或酒精。

出发的那天明显选得不好,一过市政厅就开始堵车,然后走到半路下起了与天气预报严重不符的小雨。二手雪佛兰的雨刷刮得磕磕绊绊,连作为调节车内过于安静的尴尬局面的广播都时有时无。就这样,临近半晚时终于到达目的地,碰上了游客大潮,提前预定的酒店告诉威廉姆斯掏了钱的那个是假网页,恭喜您被骗了。


“凡事都会变得更坏,你要想着幸好这里没雨。”阿尔弗雷德不忍心戳破马修已经变得岌岌可危的微笑,去附近的露营店租了一定帐篷,然后夸张地拿着骨架挥舞着,“我们分配到的露营点有电哦!”


搭帐篷这件事对于马修来说是从未考虑过的事,他从小仅剩的对露营的记忆基本都跟阿尔的纪念日有关,后来阿尔成为家里的耻辱后就再未有过如此活动。于是他只是看着自己曾经的哥哥貌似熟练地将骨架插进地里,铺上隔水布。将防风桩固定左右,直到夜色降临,翘着脚种蘑菇的他才发现一件重要的事情,以至于,无法再保持一丝一毫的淡定。


“你把帐篷的顶搭哪里去了?其他部分再多有个屁用啊!!”


阿尔弗雷德在湖光反射的城市光线中状似无辜地摆开手,对着马修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你知道我怀念你这种语气怀念了多久吗?”


马修愣住了,他知道阿尔这么做是故意的,说不定是策划好的。但他雪青的眸子还是极慢地眨了一下,又一下。然后轻轻的说:“这就是你想要的?”他顺从地走进帐篷内,草地的冷气也无法损伤他丝毫意识,他觉得自己清醒无比,却又如坠入一个被允诺永不会消逝的梦中。


“马特,你先躺下。”阿尔将几乎是任人摆弄的马修扶倒,将脸庞摆正,然后自己也躺下来肩并肩地躺在一起。“你小时候问父母要过一个星空投射仪,然后父母把它送给了我,你看,谁都没有纠正这个错误。我知道当时的我就是个愚蠢的自大狂”他拍拍马修的额头,确认他在听,然后接着说明。“现在,我把真正的星空送给你,怎么样?”


他暗灭开关,锁上帐门。在所有的干扰停止后,上帝的第四日所创之物显露出真容——黑夜,只有黑,然后是已分不出远近的光点洒遍整个视野,但在此之中,唯有一轮新月最为明亮。


其实马修一直在听,不过他只是听懂每个单词却连贯不出正确的意思。他的身体告诉他这个时候需要感动,但其实他并没有除了对星空本身的美丽之外更多的感触。可他在将阿尔的喋喋不休作为背景音时,忽然想起曾在天文馆的那天晚上,观星投影室里的循环讲解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的那句话——月明则星稀,因为月亮的亮度会遮盖近旁并不十分显眼的星光。


他有失重的错觉,卫星的引力比他想象中的要大。也许自己便是星光,月亮会关心远在几千光年之远外的星光吗?恐怕这次又是一时趣味使然罢了。


但也许看起来很明亮的月轮也很寂寞……呢?


自己其实从未放弃吧。


这个想法一出头便无法抑制,马修有点害怕了。身上的知觉也逐渐恢复,他翻了个身,想要回避这满目晶莹却直直地对上阿尔的脸庞。


“马特。”阿尔知道自己所说的话有十分之九都没有进弟弟的耳朵,所以在三分钟之前就没讲了。现在他为威廉姆斯的举动而惊疑,正如马修并不最了解阿尔一样,他也并不是最了解马修的人,最了解马修的那个人也曾被唤作”哥哥“,但却不是为了爱。


但又谁叫爱总是盲目的呢。


“你知道莎士比亚的一句语录吗,《鲁克丽丝受辱记》里的。”


“那你问对人了,我布置的开放性作业里有这个专题,不过没几个学生愿意去读。”马修定了定心神,将思绪落在无穷远处,似乎这样才能从眼前之人所给予的漩涡中挣脱,然后,他张开嘴。


“望见了海岸才溺死,是死得双倍凄惨;眼前有食物却挨饿,会饿得十倍焦烦;看到了敷伤的膏药,伤口更疼痛不堪;能宽慰悲哀的事物,使悲哀升到顶点。”


阿尔边听着,轻轻地用双手拢住对方,事实上那根本不算做是个拥抱,因为就算算上衣料的部分他也没有接触马修多少。但他还是那样小心翼翼,时刻注意着对方的神色。


马修·威廉姆斯边背着,同时断续地感知到对方的接触。觉得自己再次坠入了心甘情愿织就的魔网,如同夏洛特一般将干瘪的躯体交给不称职的风。自己永远无法忍受来源于自身的折磨,也永远无法抗拒来自对方的诱惑。


食髓知味是真理,尽管他从不承认。


事实上,阿尔弗雷德·F·琼斯开始觉得工作无聊了,记住座位与菜单还有那些熟客的怪癖花不了他一天工夫,亚瑟·柯克兰曾经评价他是个混账天才,这句话一点都没错,而天才和疯子的路是那么相近,以至于阿尔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踏上令人失望的那条一去不返。


“这是您要的薯条和鸡排,番茄酱请自取。“


他虽然谦谨地注视着客人,心思却一直在放空,直到那个在阿尔心目中的标签只有男、四十岁、金发、胡子,的客人抬起头来时,他仍如梦游。


”哎呀呀,请问你是……叫阿尔弗雷德·F·琼斯吗?“


听到这句话的阿尔耳旁忽有肥皂泡被刺破般的幻听,几乎想要拔腿就跑,本以为在美国已结完的帐却如骨附蛆来到此地。可他还是努力克服了自己的恐惧,烈日般的微笑挂在脸上毫无消散的痕迹,作为演员的自我修养,他很有礼貌的问:”是的先生,请问您是?“


”我知道你是马特的哥哥,哦,就叫我弗朗西斯吧,我也是他的‘哥哥’,至少曾是。”


怎么回事,阿尔感觉自己像是和无形的敌人对战,没有的不是勇气而是对策。他猜测对方的停顿是为了留足给自己的思考时间,但这究竟是什么?挑衅?善意?他怎么能叫出马特,这可是自己的专利。然而,阿尔弗雷德并不想用过度的精力来推测,他是实干家。


“弗朗西斯先生”他将餐盘放下,湛蓝的双眼尽可能平静地平视着对方。“麻烦您解释一下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呢亲爱的琼斯先生,别告诉我你没有上过,他在呻吟时叫哥哥的时侯你感觉怎么样。”


阿尔看着对方绛紫的眸子,那是近乎永恒的时间凝结出的虚假温柔,像是在面对最宠溺之人,最弥足珍贵之物。是那么像自己的弟弟却又完全是一体两面,但他更不能不忽视的是他口中所道出的一切,那是他以为都已经埋葬在底特律的混有铁锈味的历史,早就被二人心照不宣地遗忘。


弗朗西斯只是笑笑,站起身来。提起所点的食品径直来到垃圾桶旁,随即松手。


塑料袋坠落时发出啸长的厮磨声。


”现在已经不需要这种东西了,今天本来就是为了你来的。“他整好领结,对着还没有从震惊中抽离出的阿尔说:"果然和马修长得很像呢,不过这里嘛……”他指着自己的胸口,“果然就是人渣不是么?”


男人的声音动听而低沉,恰恰将音量保持在对方正好能听清的地步,于是快餐店里的其他服务生虽然看着阿尔无故顿在原地,心里奇怪但也并未有更多动作。


“请你不要来了。”阿尔低下的头缓缓抬起,灿烂的眼神剥离后剩下的只是空虚和冷酷,“虽然刚养好伤,但我不介意再打一场。”


“是吗。”弗朗西斯将疑问句变调为成陈述句来表达自己的不屑已经向着门口的脚步以足尖为轴转了半圈停下。“就算他会更加失望也要这么做吗?马特果然没有看错你,亲爱的琼斯先生,你是真的从未长大啊。”


阿尔弗雷德琼斯知道对方是在故意激怒自己而且乐享其效,但他无法克制自己的冲动,因为他早就明白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实践派,就算明知投资方向从始至终就是个错误。


他一把扯下快餐店里颜色俗气的围裙,径直走到弗朗西斯面前,一拳直冲眼眶而去,他知道对方不会躲。“是的,我就是这种人。”第二拳则瞄准颧骨,掌指关节发力,等实在接触后迅速收力对准原处又是一拳。”


弗朗西斯失去重心顿坐在地上,随即有沉闷的声响。但他却依旧安然闲适地专注于将乱发别在耳后,并且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嗤笑。


阿尔已经记不得自己前一次被如此故意激怒究是何时,漫无天际的刺眼红色在此刻主宰了他,将其塑成无知觉的魔鬼,愤怒的奴隶。他用膝盖顶住对方的胸口将其压倒在地。有人想要拉走他可也没有用,阿尔愤怒地叫骂着让所有人都滚开,但平摊在地上的男人依旧好整以暇地保持着悠闲的表情,只是用掌腹按摩着吃痛的部位。


等到老板找出阿尔就职时所签署的紧急情况联系人,并向其打电话时,却发现对方的车已经停在了门外。马修裹着厚厚的围巾走了进来,一只手显然是忘了带上手套不过本人不在乎。他用那只通红的手推开玻璃门,然后径直走到弗朗西斯身边。


”弗……波诺弗瓦先生,这就是你想让我看的闹剧吗?“


弗朗西斯轻轻用指背擦拭紫黑的颧骨,”就算牺牲如此美丽的脸庞,只要您能看清羔羊皮下恶魔的真容。“


阿尔弗雷德试图辩解,却发现完全不需要,因为马修像是了解事情的所有经过,从头至尾。但他只是看着,什么都没做。


”亲爱的阿尔,我说的任何一句话难道有错?“弗朗西斯摇摇摆摆地站起来,反坐在餐馆的靠背椅上,将脑袋耷拉在镂空的椅背。“难道说被说中真相才是让你恼怒的原因?啧啧啧,可怜的马修差点就又陷进去了啊。”


“好了,您也可以闭嘴了。“马修·威廉姆斯除了匆匆扫过阿尔脸庞那眼外就再没有注视过他,现在他谨慎地扶起弗朗西斯向门外走去,一高一矮的组合显得极不搭调。阿尔明白自己输了,而且还是非常确定,因为对方于马修毫无欺骗,他看到了事情发生的所有过程。失败的原因仅仅在于自己。


马修开了车门,竭尽全力地将对方搀着,让他在副驾驶室里保持稳定,然后打火,系上安全带,往医院出发。


阿尔弗雷德被丢在身后,从始至终,马修没有对他说过一个字。


他本来是不可一世地站着,现在仅仅只能保持身体的稳定。在人群的注视中阿尔的尊严不负众望地慢慢倒下来,倒下来。他将钱包里仅剩的所有碎钞全部倒在柜台上,然后想逃兵一般,缩着肩膀走出门外。


安大略的黄昏对于纽约来的游客过于安静,暖色的路灯照耀着,细小冰花悬浮在空中。往常接送阿尔的车不会有了,他靠着马路边走着,黑色的皮衣很快像以往一般结起一层白霜,但他还是不紧不慢地走着,漫无目的,像一只不渴求温暖家舍却还是被驱逐领地的流浪猫,阿尔现在所做的只是延缓自己的死亡。


街上最后的人流也稀少了,后来只剩下一辆辆的车从眼前呼啸而过。阿尔发现自己走错几个了几个街口,但他也开始明白投靠马修的那天夜晚,他的微笑中所缺失的部分是什么了,是期待,是在乎,是自己已经在星空下替他找回了的东西而现在又失去。


阿尔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无能,现在也不。但他开始诅咒那个更年轻的琼斯先生了,为什么当时的自己毫不明白珍惜对方的情感,以为马修对自己的宽容永无底线,现在它被证明是错的。而自己明明知道却还在一遍遍地践踏着。


也许那时的自己,从来没有真正平等地认知他吧。


阿尔在低温和饥饿的攻击下渐渐模糊了意识,只是像八十年代科幻电影里面那种生硬的机器人一般走啊走,最终他看到了刻着威廉姆斯的门牌,但里面没有丝毫灯光。


他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城市里的星光是那样黯淡,只有天狼星能找寻的到踪迹。他竭尽目力,想要发掘更多的星群,可是又失败了。


曾一直以为柔和的月光变得刺目起来。


他缩着脚,将身子折叠起来试图找到一个散热最小的姿势。阿尔弗雷德觉得自己已经毫无希望了,当初就乱成一团的麻线现在又怎么能指望它利落的解开——当亚瑟发现自己和马修保持着肉体关系的第二天就和他提出分手。而像无头苍蝇一般的自己先是用一通电话就把自己的弟弟甩了,而且居然约亚瑟见面把其当做恳求复合的理由。他还记得当时他的眼神,祖母绿的眸子中毫无将所视的客体看做人类的一份子的意思。


亚瑟嗤笑了一声扭头便走,在最近的警亭里一个电话打到他弟弟那里,告诉他”你亲爱的哥哥就是个婊子,他把你当做一个练手用的道具,所以作为刚甩了你哥哥的那个人仁至义尽地劝你——他妈的赶快醒醒。“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天午夜时分自己回家后看到的场景。马修的眼神是空洞的,而父母则摔给他一张信用卡让他快滚。在之后的数千个日夜里,就是这份图景伴他入眠。


自己已经试着挽回了,可为什么还是不行。



”马特,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威廉姆斯坐在诊室前的候客厅,将拿起预备消磨时光的报刊放下,然后定定地注视着对方,说:“不会。”


“怎么,你还忘不了那个一次次让你失望的人渣?”


“别忘了我向你提出分手的理由。”


“可对我来说单方面的分手根本不算什么,甚至,就算你把我当做他的替代品我也没什么怨言。”


弗朗西斯等待着他的回复,虽然早就知道其内容是件无趣的事。


“我不这么觉得,这样对你来说也是伤害,而我并不习惯伤害别人。”


“所以,你其实是很享受阿尔对你的一次次背叛咯?”


马修不想再说话了,但他还是轻轻摇了头以示态度。静谧的空间里是一触即发的危机。到了护士开始朗读弗朗西斯的号单,马修督了眼对方的腿,然后戳了一下。


“怎么了?”


“你根本就没有伤到腿吧。”


“……这都被你发现了。”


“嘛,波诺弗瓦先生,你觉得今晚的夜空怎么样呢?”


“啊,什么?哦……因为是阴天的缘故所以月亮和星星都看不到了吧。”


听到这话,威廉姆斯像是心情很好一样迅速离席,直起身子连坐两次转体运动。连问带没带够钱这样最起码的礼貌都没有就离开了,事实上是他记得但已经完完全全地懒得做了。然后他不顾身后之人不顾形象的大声叫嚷向医院外走去,只是最后回过头来大笑着留给摸不着头脑的弗朗西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你居然比阿尔重多了,真的,你该减肥了。”


而弗朗西斯发誓用一年的生命换取从未听到过这句老实人的挖苦。


星辉会因月光暗淡是多么令人糟心的说法啊,随着脚步匆匆,他心想着——那只是因为那个该死的观测者站在地球上。


马修觉得事情居然是如此简单,以至于一直以来为此苦恼忧虑的自己简直是一种划时代的蠢蛋。阿尔是他的哥哥,这件事其实就算谁如何否认在他心里都是肯定的回答。而自己在那个被谎言诱骗后的晚上后就爱上了他,这也是不能再真的事实——所以自己怎样担心会因为背叛而被伤害也没有用。因为他就是爱自己的哥哥,爱这个人渣。什么修辞比喻都去见鬼吧。自己就是飞蛾,而扑火是本能。


之所以永远也做不到不在乎,因为他是马修·威廉姆斯而对方唤作阿尔弗雷德。


马修一边开着车,一边猜想阿尔坐在门口心如死灰的表情。不知为何,突然感到一阵狂喜后的酸楚。


更何况,他默默在心间复述——月轮后来发觉了新星的美。



“马特!”阿尔显然没有想到威廉姆斯会这么快回来,先是由于惊异而扑向了还没停稳的车子,然后又想起了今晚发生的事,像是被老师训斥过的低年级学生般重新瑟缩在墙角。


马修威廉姆斯没有将雪佛兰停进车库,而是拉下车窗,对着规规矩矩站好的阿尔弗雷德说:”我就问一件事,你现在爱我吗?“


阿尔弗雷德觉得那种北极熊忽然会说话的错愕感又回来了,标准回答是什么来着,怎么自己一个音节都蹦不出来。他急得在雪中团团乱转从脑海里逼出那唯一的答案。马修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的兄弟像只关在广口瓶里的蜜蜂般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的势头,车灯大开着,背景是漫天冰花。


幸好,终于骆驼还是被最后那根自暴自弃的稻草压断了,阿尔边搓着手边像一只成年金毛犬一样摇着尾巴跑向被拉下的车窗。然后,伸进他那灿烂金黄的脑袋,给毫无预备的司机一个世界上最为哆嗦的吻。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因为你的嘴唇上有枫糖味,而我挺喜欢吃的。“


什么叫作做贼心虚,亲完后阿尔弗雷德就一本正经地开始胡说八道。


“那看来我以后每天都得吃枫糖了。”


而马修浅浅地微笑,一点都不想戳穿这个史上最烂没有之一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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